迅哥儿，你为何这么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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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

    绝世刻薄鬼钱钟书曾经说过：“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而传说中的大懒虫叶公超同志在鲁迅逝世后却突然勤奋起来，他把鲁迅所有的作品都搜集到一起，不眠不休的花了好几天时间把它们一口气全读完，然后写下一篇《关于非战士的鲁迅》，猛夸心中偶像道：“我很羡慕鲁迅的文字能力。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刚性是属于他自己的（有点像Swift的文笔），华丽、柔媚是他没有的东西，虽然他是极力的提倡着欧化文字，他自己文字的美却是完全脱胎于文言的。他那种敏锐脆辣的滋味多半是文言中特有的成分，但从他的笔下出来的自然就带上了一种个性的亲切的色彩。我有时读他的杂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时又感到他所‘瞄准’（鲁迅最爱用各种军事名词的）的对象实在不值得一粒子弹。骂他的人和被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同等的。”

    写完此文，叶公超仍感意犹未尽，于是再接再厉，又写下一篇更长的《鲁迅》专论，对鲁迅作出了全面的公正评价，他认为：“五四之后，国内最受欢迎的作者无疑的是鲁迅。”并指出：“在政治上，他的确是个很可贵的酝酿者（agitator），因为他有历史上成功的酝酿者所需要的条件：锋锐的讽刺，浓烈的大量的情感，动人的真挚与亲切。但是，他绝对不是能做政治领袖的人，如史达林、希特勒、莫索里尼等都是同样地要压迫人的，要扑灭个人主义的，要取缔言论自由的。鲁迅在压迫之下‘反抗一切的压迫’，究竟是反抗压迫本身呢？抑或因压迫者可恨而反抗压迫呢？我们不敢妄论，也许二者兼而有之；不过我相信，假使请他来压迫人，统治人，他还是如他自己所说：‘不够刻毒’吧。”

    叶公超说：“鲁迅最成功的还是他的杂感文”，“他的情感的真挚，性情的倔强，智识的广博都在他的杂感中表现的最明显。……在这些杂感里，我们一面能看出他的心境的苦闷与空虚，一面却不能不感觉他的正面的热情。他的思想里时而闪铄着伟大的希望，时而凝固着韧性的反抗狂，在梦与怒之间是他文字最美满的境界。”

    叶公超的两篇文章分别在《益世报》和《北平晨报》发表后，一向以温柔敦厚的面目示人的胡适顿时怒不可遏，以盟主的口气诘问叶公超道：“鲁迅生前吐痰都不会吐在你头上，你为什么写那样长的文章捧他？”叶公超在晚年忆及此事时说：“人归人，文章归文章，不能因人而否定其文学的成就。”想当年，鲁迅与“新月派”水火不容，作为“新月派”的大将，作为梁实秋的挚友，叶公超却能在鲁迅逝世后对鲁迅的文学成就作出如此客观公允的评判，一方面可见叶公超胸襟之广，另一方面也可见鲁迅魅力之大。

    世事就是这样，友人的夸赞固然可以作为不凡的例证，但说服力终究不及敌人的推许。佩服鲁迅的敌营人士不止叶公超一位，连与鲁迅缠斗多年的梁实秋也不得不说：“平心而论，鲁迅先生的杂感是写得极好，当代没有人能及得他，老练泼辣，在这一类型中当然是应推独步。”“在文学的研究方面，鲁迅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那本《中国小说史略》，在中国的小说方面他是下过一点研究的功夫的，这一本书恐怕至今还不失为在这方面的好书。我以为，至少这一本书应该提前解禁，准其流通。”

    余华说鲁迅是他唯一厌恶过的作家，我则不然，我从初中开始接触鲁迅的作品，记得看的第一本是《朝花夕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又陆续看了鲁迅的诸多杂文和小说，一步步沦为鲁迅的脑残粉，至今看到喜欢鲁迅的人都跟见了亲人似的。

    有人可能会问了，说得这么热闹，鲁迅到底厉害在哪里呢？

    好，我们现在就来扒一扒迅哥儿为何这么屌。论意识流小说，迅哥儿有《狂人日记》；论乡土小说，迅哥儿有《阿Q正传》、《祝福》、《风波》、《故乡》；论文言小说，迅哥儿有《怀旧》；论言情小说，迅哥儿有《伤逝》；论神话小说，迅哥儿有《补天》、《奔月》；论武侠小说，迅哥儿有《铸剑》；论历史小说，迅哥儿有《采薇》、《非攻》。哪一篇不是开宗立派的水平？哪一篇不是意蕴无穷的杰作？我们都知道，胡适是新诗的开山鼻祖，可他的“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能和迅哥儿的“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比吗？

    说完小说，我们再来谈谈鲁迅的学术活动，梁实秋所谓的“在文学的研究方面，鲁迅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那本《中国小说史略》”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想请问梁先生，《汉文学史纲要》、《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是不是被你吃了？我国的古代小说散佚很多，鲁迅从我国古代类书和其他著作中广为搜录，自先秦至隋，共得笔记小说三十六种，编成了约二十万字的《古小说钩沉》，此书是研究中国小说史和古代文字的重要资料；《古小说钩沉》编定后，鲁迅又将唐宋传奇中的重要之作“汇为一编”，此即《唐宋传奇集》；此外，鲁迅还搜集整理了宋代以后的小说研究资料，编入《小说旧闻钞》；鲁迅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对《嵇康集》进行了十次校勘，鲁迅版的《嵇康集》一出，立即被推为近世以来最为完备的版本；《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不过是篇演讲稿，惊世之论却比比皆是，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些惊世之论经鲁迅一说，却是那样的令人信服，当今的文学教授有此水平者能有几人？

    诗歌是文学的最高形式，也是衡量一个人才华的终极标准，鲁迅的旧体诗堪称一绝，他的“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等名句放在唐人集中亦毫无愧色。他写新诗纯粹是“打边鼓”，却也留下了《爱之神》、《我的失恋》等名篇。此外，鲁迅还有一本著名的散文诗集——《野草》。《野草》更是鲁迅超水平发挥的产物，说鲁迅的文字不美的请看：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

    说完诗歌，我们再来说说鲁迅的散文。鲁迅的散文基本都是在写回忆，前期的《朝花夕拾》自不必多说，后期的散篇《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等也在试图从时光的碎片中汲取力量。鲁迅曾大发感慨道：“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鲁迅的回忆散文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怅惘之情，正如一切人在描写过往时所表现出的那样。无论是“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还是“像绯红的轻云”的上野樱花，抑或是常常念叨着“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的范爱农，都无可挽回地逝去了。鲁迅深情地说：“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总而言之，鲁迅的文章中，我最爱的就是他的散文。

    在各类文体中，鲁迅用功最勤的当数杂文，他留下的十几本杂文集就是明证。鲁迅是否应该把大量精力放在杂文创作上一直以来都是个聚讼不休的话题。在反对者中，梁实秋的观点就很有代表性：“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但是其中有多少篇能成为具有永久价值的讽刺文学，也还是有问题的。所谓讽刺的文学，也要具备一些条件。第一、用意要深刻，文笔要老辣，在这一点上鲁迅是好的。第二、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但是在心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是在逞一时之快，不在‘灭此朝食’似的要打倒别人。在这一点上我很怀疑鲁迅是否有此胸襟。第三、讽刺的对象最好是一般的现象，或共同的缺点，至少不是个人的攻讦，这样才能维持一种客观的态度，而不流为泼妇骂街。鲁迅的杂感里，个人攻讦的成分太多，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第四、讽刺文虽然没有固定体裁，也要讲究章法，像其他的文章一样，有适当的长度，有起有讫，成为一整体。鲁迅的杂感多属断片性质，似乎是兴到即写，不拘章法，可充报纸杂志的篇幅，未必即能成为良好的文学作品。”鲁迅先生在《读书忌》一文中写到了明遗民屈大均，说：“他的文笔，岂在中郎之下呢？”但屈大均用力描摹的是却是明亡后代北地区“腥臊之气，百余里不绝”的悲惨场景。梁实秋的悠闲文字固然可以自成一派，但他与“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鲁迅比，怕是还差点火候吧？鲁迅的杂文是常读常新的，其生命力在鲁迅逝世后的八十年里始终蓬勃。我们把鲁迅的杂文拿出来，把里面的人名地名一改，就是一篇绝妙的时评，“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之类的论调，早已不攻自破。梁实秋还暗示鲁迅心理阴暗，胸襟不广，心坎里没有“一股爱”，这更是无稽之谈，但凡有点心肝的人看一下鲁迅的《我要骗人》一文，就很难不被他悲天悯人的情怀深深打动。鲁迅爱这片土地和这群人民，他说：“吾广漠美丽最可爱之中国兮！而实世界之天府，文明之鼻祖也”；他说：“我们生于大陆……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但我们还要揭发自己的缺点，意在复兴，在改善”；他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有爱才会生恨，爱之深必然责之切，不然的话，鲁迅完全可以像袁中郎那样吟风弄月，既不痛苦，也不费力，还能名利双收，岂不美哉？

    说完文学，我们再来说点别的。除了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先生还是一位超级棒的设计师，他设计的北大校徽沿用至今，此外，他还为中华民国设计过国徽，碉堡了有木有？这还不算完，鲁迅早年就读于南京的矿务铁路学堂，系统地学习了地质科学和采矿知识，并在此后著有《中国地质略论》一文，为我国近代的地质学发展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鲁迅留学归来后在浙江任教，教的不是小说史，而是生理学和化学，理科功底之高不言而喻，那些以为会骂人就能比肩鲁迅的文科生如余杰之流，还不赶紧献出你们的膝盖？

    在人们的印象中，作为文坛旗手的鲁迅当然是靠卖文为生的，然而，鲁迅在1912年到1926年这十余年中却是官场中人，而且还是个科级干部呢。因为在女师大风潮中支持学生，鲁迅被教育总长章士钊撤了职，你以为这就完了？我大鲁迅岂是那闷声发大财，哦不，闷声吃暗亏的主？素有“刀笔吏”之誉的鲁迅马上向专管行政诉讼的平政院投去了诉状，抓住章士钊程序上的疏漏猛攻一通（根据中华民国《文官惩戒条例》和《文官保障法》之规定，鲁迅所任的教育部佥事一职属于“荐任官”，如果要惩戒，须由主管上级备文申诉事由，经“高等文官惩戒委员会”审核讨论后才可实行。章士钊急于打击鲁迅，轻率地免掉了鲁迅的职务，还想着在赶走鲁迅之后再补办手续不迟），最终打赢了官司，顺利地恢复了自己的职务。

    最后请允许我稍微八卦一下许广平。鲁迅和许广平的师生恋在当时的小报上被炒得沸沸扬扬，吴宓看到后羡慕得不要不要的，他说：“许广平夫人，乃一能干而细心之女子，善窥鲁迅之喜怒哀乐，而应付如式，即使鲁迅喜悦，亦甘受指挥。呜呼，宓之所需何以异此？而宓之实际更胜过鲁迅多多，乃一生曾无美满之遇合，安得女子为许广平哉？念此悲伤。”除了“而宓之实际更胜过鲁迅多多”一句令人望而生厌外，吴宓垂涎欲滴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不止是吴宓，盂县籍才子高长虹也喜欢许广平，他曾作诗一首，自比太阳，把许广平比作月亮，把鲁迅比作遮蔽月光的黑夜。1927年中秋，编完《唐宋传奇集》的鲁迅写道：“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将高长虹比作欲求不满的“饕蚊”，一吐胸中恶气……

    言归正传，我觉得鲁迅和尼采一样，都是深受同情心和诗人气质折磨的伟大先知，他们要扛起自己民族前进的大旗，他们要与“无物之阵”搏斗，他们要为后来人开辟一条康庄大道。然而，根本就没人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也完全可以选择不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毕竟德意志人觉得瓦格纳的音乐就挺好，中国人也觉得在铁屋子里睡觉很是安稳，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就像《悟空传》中所写的那样：

    等到那一刹那，黑暗的天空突然被一道巨大的闪电划开。孙悟空一跃而起，将金箍棒直指向苍穹。

   “来吧！”

    那一刻被电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feihuli

以前一度很崇拜这个人，摘抄过不少他的文章，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