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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冬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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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2 11: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在一九六九年底随着父母到这座城市的最北部山区后,大约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没上学。因为学校里的路途很远,一路走来最少也有四、五里的路。北部山区的冬天,看起来更像冬天。纷飞的大雪,早就把群山遮盖的银装素裹,只有那些顽强的青松树,尽管针叶上也裹着雪,却透着一种倔强的深绿色。

    在休学在家的日子里,我更多时间是跟着房东大伯去山上“狩猎”。所谓的“狩猎”也无非是下套子套野兔,或者是打山鸡。大伯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基本上他都不会空手而归,那杆一个人多高,枪筒很长的洋铳,他用起来得心应手。我不知道这杆枪跟随了他多少年,但是,我却能看到那杆枪的枪托,泛出的一种木色把摸久了才有的光泽,透着一种略显暗黑的青色。

    只要大伯瞄准了的山鸡,基本上就被锁定击落的命运。所以,很多时候,大伯会和父亲吃着野味山珍,举杯喝着烈性的白酒。小小的茅草屋里,洋溢着一种冬日里封闭着的温暖,和菜肴的香气。我那时候,除了吃一点猪肉,别的什么肉都不吃。所以,那些野兔,山鸡的肉,我从来没吃过。但是,我喜欢那些雄山鸡的翎毛,非常鲜亮艳丽,也不怪大清王朝的王爷们会选这种东西打扮自己,绝对有品味。

    离开了那座喧嚣的城市,离开了那条我永远无法释怀的小巷,离开了那些儿时的伙伴,童年的那一段记忆,就像被风干了的坚果,只剩下一个具像,即便你砸开它,或许也只有干涩和失望。

    窗外一夜的北风,呼啸着吹打着窗棂,抖动着窗棂上的白纸,发出一种沙沙的声响。秫秸做骨架搭成的屋棚顶,里面有耗子团伙一样的,肆无忌惮的尖叫着,在上面走来窜去。屋外的两条看家狗,时不时地警惕的朝着漆黑的旷野,发出几声吠叫,像是威胁,也像是宣泄。火炕滚热的,虽然有点硬,但是,很舒服。只有在墙洞上泛着黄晕光泽的那盏煤油灯,让我觉得有些讨厌。因为它总是会制造出人的背影,在墙上影影绰绰,显得很诡秘。

    清晨到来的时候,大伯家的鸡鸭鹅狗,好像是最好的钟表,它们用喧闹迎接一个新的一天。不知什么时候,又落雪了,院子里铺了厚厚的一层,两只狗快活的在雪地里嬉闹,把雪扑腾了一身。很多年后,我看到一个打油诗描写雪的诗句:

    “江山一笼统,水井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读罢,不禁哑然。

    皑皑的白雪,在晨阳之下,泛着刺眼的光泽。正对着家门的那座山,基本全被覆盖掉了,只剩下几处黑峻的山梁,好像不愿意被覆那些落雪,很本色的站在天地间。北方的雪,夹杂着北风,打着旋儿,在屋前不远的那块略显平整的庄稼地里腾起一片白雾。吹的一些枯黄的秫秸迎风起舞。

    隔壁院子住着一家九口人。那个大婶是一个天生的豁嘴子,也就是我们今天医学上常说的那种“兔唇”。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她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好像她和房东大妈之间有什么“恩怨”两个人很少往来,只是我们的到来,因为我母亲的缘故,看起来让这三个女人之间有了一些融洽。

    豁嘴子大婶,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她的丈夫好像是当地公路的“道班工人”,也就是当年寻常可见的那些,维护公路的人们。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据说所以生这么多,就是为了要一个儿子。而果然如愿以偿,他们的第七个孩子果然是个男孩,名字和特别,叫做:拉柱。我相信这名字中一定包含着无数善意的希望和寄托。那会儿,这男孩也就一两岁的样子,哭声特别响亮。几个姐姐几乎烘星捧月一般对这个弟弟。但是,那毕竟是一段贫瘠的日子,一个有着九口之家的农村家庭,负担的沉重,就从那些孩子们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得出,可以用衣衫褴褛这样的成语来形容了。

    喧闹早已经成为隔壁院落的另一道风景,那几个要上学的闺女早晨的忙乱,伴着她们那个“皇帝”一般兄弟不依不饶的哭闹,豁嘴子大婶含糊不清的咒骂,以及偶尔才能听到的道班大叔怒不可遏的斥责。

    很多年后,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这样一幕,这是人生的一个抹不掉的写实。时值今日,我写下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想期待着,能与这些我曾经有缘做邻居的人们,有过重逢,但是,岁月如梭,人生易老,那里寻找的到呢?

    一九九六年的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又一次回到那里。时空经历了怎样的转换,猝然间,二十七年过去,我已入中年,故地早已经让我陌生,让我唏嘘。曾经的那一排草屋,早已经成为断壁残垣,只有那矗立在屋子遗址上的三根烟囱,那烟熏火燎的痕迹,还在隐约的告诉我,这里曾经的往事,这里曾经的过去。

    院落中,那盘青石磨还在,我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房东大妈,腰里系着一块青布围裙,推着石磨磨苞谷的情形,那是走不完的路。那个猪栏还在,青石迭造的这个猪圈,经历了二十七年,依然保存完整。猪栏一隅上方搭起的那个棚厦的架子还在,虽然早已经透着腐朽的破败。依稀之中,我仿佛听到了那头永远长不大的猪的哮喘和咳声。看着屋门前的那座山,不知为什么,感觉矮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凶险,我知道,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山上的植被看起来不错,郁郁葱葱,回眸西望,即将的落日,将山染成一抹金黄的亮色,果然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站在空旷凋败的院落之中,看着疯长起来的蒿草,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唏嘘和悲凉。但是,转头看去,山下早已经是幢幢整齐的房屋,有平房也有楼房,远远看去错落有致,屋顶的红瓦,在阳光下彰显着一种生命的蓬勃和盎然。就连那成片的炊烟,也看起来袅袅飘缈,十分美丽。

    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冬日的早晨,当我站在院子里,握起一团雪,攥成雪球,朝着那只对我一直不很友好的大白鹅砸过去的时候,房东大伯正笑咪咪的端着一袋烟看着我:“小子,今天我们去打野鸡?”我十分开心的跳起来。而那两条狗,也十分配合的围着我摇头摆尾。

    收拾停当,我和房东大伯走出院子,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而且,雪下得这么大,野鸡的觅食时很难的,这也是打野鸡的最好时候。翻过一道山梁,进入一个山坡,房东大伯眯缝着眼睛,朝我摇了摇手,我知道,这一定是大伯发现了什么。哪两条狗居然也出奇的安静,它们匍匐在地。大伯从肩上取下洋铳,开始装填弹药,这一切看起来十分娴熟。然后他俯下身小声告诉我:“别动啊,在这等我。”他开始提着枪,弓着腰前行,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扑楞楞”的声音,几只山鸡受惊动飞起来,也几乎是这个同时,大伯的洋铳也响了,很沉闷的那种声响。接着就看见大伯挥手招呼他的两只狗,那两只狗相当训练有素的朝着大伯手指的目标,飞扑过去。很快,其中的哪只黑狗,口里就衔着一只山鸡回来“邀功”了,看样子山鸡还活着,还在挣扎,但是,不久就咽了气。是一只看起来很漂亮的雄鸡,翎毛在阳光下泛出异样的光泽。那一个上午,大伯居然打了四只山鸡。可谓满载而归。当我和大伯往回走的时候,大伯那杆长长的洋铳的枪筒上,悬着四只山鸡,一老一少的足迹,在大山深处,带着成就感的延伸到回家的路上。

    就在要翻过一道山梁就可以到家的时候,我和大伯几乎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因为就在我们前方不远,我们同时看到,一只狐狸蹲坐在前方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大伯的两只狗吠叫着要往前冲,被大伯厉声喝住。这距离也不过四五十米,那狐狸并不惧怕我们。那应当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狐狸,毛色十分整洁,甚至能看得清楚,它那双清澈的眼睛,大伯叹息了一声,“你又来了,饿了吧?”旋即,大伯从枪筒下,拽下一只山鸡,朝狐狸扔了过去,嘴里还在说:“快走吧,快走吧,记得不要去我们家祸害啊。”那只狐狸仿佛非常灵性的,从蹲坐的青石上跃下,衔起大伯赐予的山鸡,扬长而去。那只粗大的,毛茸茸的尾巴,毫不在意的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痕迹。这一切在我看来实在是太神奇了,看到我困惑的目光,大伯拍了我的脑袋一下,“走啊,小子,回去大伯说给你听。”

    回到家,进了门大伯就冲着大妈说,“遇到黄仙了,我送它一只野鸡。”大妈的脸上有些夸张地表情:“哎呀妈呀,大仙又来了?这是找不到吃的啊,冰天雪地的。”

    吃过晚饭后,我缠着大伯让他说说,为什么不打那只狐狸,反而给它一只山鸡。大伯笑眯眯的看着我,指着炕犄角说“上去,坐在那里,我说给你听。”我脱掉了鞋子,爬上了炕,顺势依靠在犄角的被垛上,大伯的儿子朝我笑着,二哥不犯病的时候,非常好。

    大伯的老旱烟,很呛人,他吧嗒吧嗒的抽了一袋后,把烟袋锅在炕沿下面敲打了几下。天还没全黑,我能看出大伯的眼睛掠过一种对往事追忆的色彩。节省的大妈,总是在不到天完全黑的时候,是不肯点起那盏煤油灯的。

    大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以后,“三级战斗英雄”并没有让他享受什么特别的待遇,他曾经作过一段这个村子里的生产队长,但是,这个韩白两姓居多的村子,两大姓氏积怨太深,让他力不从心。所以,他也就很快就不干了。后来,他自己就挑着铁匠担子,走村窜户,给乡亲们做一点日常必需的“家什”。冬天来到的时候,北方人习惯“猫冬”,而大伯在这个时候,会拿出他那杆洋铳去打猎。

    很多年以后,我在回想大伯那个晚上给我讲的故事,当然,如今看这故事究竟有多少可信度,是另外一个问题,但对当时少年的我,确实感觉到让我着迷。

    大伯说,他打猎的时候,开始是什么都打,最早的时候,山里狍子,獾,甚至还有狼,狐狸,山鸡这样的东西很多。大伯告诉我,狍子那东西确实是“傻”,一般来说,发现它,你不管如何先冲它开一枪,它受惊后会飞快地逃跑,然后你就可以选择一个好的隐蔽地点,耐心的等着它,不久这个家伙就会再来看看,刚才是什么“吓了它一跳”。而好的猎手,基本在这个时候就不会落空了。

    大伯给我讲了他为什么不打狐狸的故事,因为时间太久了,我依稀记得这个故事的大概。有一年,也是一个大雪的日子,大伯提着枪,追到了一只狐狸,那是一只“火狐”,也就是毛色偏红的那种。因为雪下得很深,很大,大伯和狐狸之间的追逐,就像一场游戏一样。大伯追狐狸就跑,在雪野上,一个猎人,一只狐狸,就这样开始一种竞技。大伯说,他追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把狐狸逼近了一个山崖之上,没有退路。狐狸也累了,不跑了,蹲在那里看着大伯。大伯取下肩头的枪,开始不慌不忙地装填弹药,一切都准备完毕,大伯举起了枪,那狐狸并不躲避,大伯很自信自己的“枪法”,但是,他扣下扳机的时候,他惊讶了,枪居然没响,大伯十分惊异,他再一次拉起枪的击火帽,然后再一次叩动扳机,枪依旧没响,做着同样的动作,一连三次,大伯有些惊骇了。他知道,他不可能打到这只狐狸,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把枪扔在地上,就在这一刻,那杆枪轰然炸响,枪沙几乎打到大伯。这杆枪炸膛了,枪管都炸裂开来。整个的过程很短,但是,整个的过程,那只狐狸就在哪里蹲着看着。就在大伯感到沮丧和惊骇的时候,那只狐狸不慌不忙地从坐立的那块岩石上起身,也毫不惊慌的,很安静的从大伯身边走过。大伯说这话的时候用了他习惯的一个口头语:“妈拉个巴子,小子,你知道么,那会儿我汗毛都炸起来了”。那一刻大伯做了一个决定,跟着这只狐狸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收拾了地上残破的枪,于是雪地上有着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沮丧的猎人,一只悠闲的狐狸,一前一后。大伯跟随着这只狐狸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走进了一个山沟沟,走到了一个小山洞前,狐狸站住了,回头看着大伯,接着发出一声叫唤,山洞里接二连三的爬出来几只肥嘟嘟的小狐狸,大伯说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如果他枪杀了那只狐狸,这几只小狐狸怎么活?回到家,大伯把这个遭遇说给大妈听,据说大妈听了浑身直哆嗦,一口一个作孽。第二天,大伯提着一只准备过年的山鸡,特地去了那个地方,但是,他没看到那只狐狸和它的崽子,但是,大伯把那只山鸡留在那里。据说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大伯发誓不再打狐狸,也就是从那时起,院子里的鸡也不再被狐狸所骚扰丢失。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写出这段故事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按照大伯的说法,白天他送山鸡的那只狐狸,一定是当年他打不死的那只狐狸的后代,所以,他要善待它们,因为这些狐狸从来不去祸害他们的鸡鸭鹅。

    冬日有暖阳的日子是很惬意的。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我一个人跑到我们吃水的那条山沟,山溪之上覆盖着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冰凌,用石头敲下一块,含在口中,滋味不必城市里的冰棍差多少,除了少了甜的味道。

    用来吃水的那汪水里,有着小小的鱼儿在游曳,冬日的水是温温的那种感觉,阳光照射下,冰凌的表层腾发出一片淡淡的雾气,两条狗在我的身边绕来绕去,那座山让我有着无数神秘的向往和冲动。

    无论如何,人生总有一些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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